这一天晚上,燕西自然是不肯回来,到了十一点多钟的时候,金太太却带着梅丽来了。见清秋侧身向外,眼睁睁望着那盏悬着的电灯,动也不动。她见有人进门,才起身坐了起来。金太太将手遥遥地和她招了两招,带着笑容道:“你身体不大好,躺下吧。”清秋微笑道:“也没有那种情理吧?”金太太和梅丽在床边椅子上坐下,先问清秋身子好些了没有?再又看看孩子,然后才向屋子四周看了一遍,因道:“这孩子,老七又出去了,他不是回来了一次吗?”清秋含糊答应着。金太太道:“他可和你说了什么没有?”清秋也不隐瞒,就把先前和他的话说了一遍。金太太向梅丽点点头道:“你七哥倒是真话。”清秋道:“燕西大概又和你提到,说是我不干涉他,他还是要出洋了。”金太太道:“你何必松口,说是由他呢?”清秋看看金太太的颜色,便道:“不是我松口,我实在是这种意思。”谈到此处,金太太无故叹了一口长气。清秋道:“你老人家放心,决不让你操什么心。”金太太道:“我真料不到你们这样由爱情结婚的人,只这短短的时候,就变了卦。而且我也不见你们有什么事大争吵过,何以就丝毫不能合呢?”清秋道:“总也是知其一不知其二,若是真的什么大事争吵,决裂也就决裂了。惟其是他尽管不愿意我,我又尽管让步,他没有法子可以和我说出离婚的理由,逼得没奈何,只有一走了之。在我呢,我一天不答应离婚,他一天不痛快,为了不痛快,他用什么法子对付我,没有什么问题,设若把他逼得出了什么毛病,我又有什么好处?我想开了,是听他的便为妙。”金太太默然了许久,点点头道:“你这是好心眼儿的话,不过他不是和你很好吗?何以现在会和你意见大不同呢?”清秋道:“这也很容易明白。根本上我们的思想不同——我不爱交际,我不爱各种新式的娱乐,而且我劝他求学找职业,都不是他愿听的。此外,我家穷,他现在是不需要穷亲戚的了。”金太太听了她这话,脸上有点红晕泛起,接着脸色板下来道:“那也不见得吧?就算他不成人,从前你也不交际,也不会新式娱乐,也不算富有,他何以会和你求婚的呢?你这样瞧他不起,也难怪他不痛快了。”清秋道:“我怎能瞧他不起?我都说的是实话。至于他为什么喜好无常,这个我哪里说得上?”金太太突然道:“如此说,你们都愿意离婚,孩子呢?”清秋道:“孩子吗,在金府上不成问题吧?找一个乳妈就解决了。”金太太到这儿来,本来觉得儿子不对,要来安慰儿媳几句的。现在经清秋这一番话说过之后,她觉得清秋对燕西的批评,太刻毒了,而且没有一点留恋,照着她这话音去推测,那简直是看不起燕西,对燕西的感情如何可以想见。那么,燕西对她不满,自然也是情理中事了。她如此想着,口里虽不能说了出来,就默然了许久,未曾再提一个字。还是清秋先开口道:“夫妻是完全靠爱情维持的,既没有了爱情,夫妻结合的要素就没有了,要这个名目上的夫妻何用?反是彼此加了一层束缚。请你转告诉他,自明天起,就不必和我见面了,他要什么东西,都可以拿去。至于哪天要我离开府上,听他的便。我除了身上穿的一身衣服而外,金府上的东西,我绝不多动一根草。我就是对这个……孩子……”她说着话,把睡在被里的毛孩子,两手抱了起来搂在怀里,哽咽着垂下泪来。金太太道:“你口口声声要离婚,你说,这是他逼你,还是你逼他呢?”清秋用手挽着一只袖头,在眼角揉了两揉,哽咽着道:“你替我想想,若是像他不理会我,我也没法子理会他,这样过下去,还有什么味?就算勉强凑合在一起,有多少日子,便生多少日子的气,未免太苦了。所以我想来想去,还是让他快活去。我也落个眼不见,心不烦。”金太太道:“你既是舍不得这个孩子,那又何必……”清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,只是泪如牵线一般,由脸上坠了下来。梅丽当他们说话之时,一点也不做声,也不知道怎样说才好?及至清秋说到最后,在这种情形之下,她实在不能不说了。便道:“清秋姐,你别说了,瞧我吧。”金太太听了她这一句话,倒不由得扑哧一笑,立刻又正色道:“一张纸画个鼻子,你好大的脸子。这个大问题,瞧你什么?”清秋道:“我可不敢说那话,八妹也是一番热心,都是手足,不过年轻点罢了。”梅丽笑道:“既然如此说,你就听我的劝,别说什么离婚了。”清秋叹了一口气道:“我哪里是愿意这样,也是没有法子呀。我不离开你哥哥,你哥哥也是要离开我的,光我一个人说不离,又有什么用呢?”说到这里,金太太依然是不能再说什么,只有闷坐着。于是全屋子都十分地岑寂起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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