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些事情父亲多次跟我们讲过,在萤火虫漫天飞、蟋蟀叽叽叫的夏夜,父亲经常坐在天井里,摇着芭蕉扇,讲着这些事。不知为什么今天他没讲,我想会不会是因为老吴领导审问他,他紧张,忘记了。我也经常这样,平时记得清清爽爽的事,只要老师在课堂上把我叫起来问,我什么都讲不出来,全吞进肚子里去了。爷爷因此常说我是“洞里猫”,在家数得了芝麻,出门连冬瓜都数不清。不过,鬼子跟鱼干那事,父亲倒从来没跟我讲过,我听了也不觉得有什么意思,该是大人的事情吧。
108爷爷说:“大人和小孩是两种动物,小孩是地下的蚯蚓,大人是地上的毒蛇。”现在,在地上坐久的爷爷好像累了,受凉了,站起来跺脚,跺完脚又把我叫到一边,让我给他捶背。狗洞太低,地上有雪水,寒气太重,爷爷老骨头了,在地上坐那么久,背脊骨发冷。爷爷说,人老是从腰上开始的,他让我使劲儿捶。可离狗洞一远,屋里的声音听得不大清爽,所以刚捶一会儿,爷爷又回去坐在狗洞前,把耳朵对着狗洞,眯着眼,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。我跟着在爷爷身边坐下,声音又钻进耳朵。
“那个……”老吴好像在抽烟,说话吞吞吐吐的,“现在你说说城里边的事,那个……到城里后你怎么了,还跟鬼子在一起吗?”父亲说:“到城里后我就跟鬼子分手了。”老吴说:“哪一天分手的?”父亲说:“就那一天,我们把东西扛进一栋楼里,鬼子就赶我……们走了,水都没给喝一口。”老吴说:“不对吧,有人反映你还留在鬼子军营里给他们做事。”父亲叫起来:“鬼扯!谁这么胡扯淡!鬼子把我们中国人都看成贼,怎么可能留在军营里,做梦!”老吴说:“别激动,有话好好说。你说鬼子军营里没有中国人,这不是事实,据我了解当时鬼子军营里有不少中国人给他们做事。”父亲说:“他们是汉奸!”老吴说:“是啊,现在有人就反映你是汉奸,给鬼子做事。”父亲说:“谁说这话要遭雷劈!我是汉奸?笑话!我那时才十五岁,夜里还尿床呢,能做什么事?城里那么多人,鬼子凭什么非挑我?要轮也轮不到我。当时我们有五个挑夫,其他四个都是大人,要留下做事也该是他们,怎么轮得到我?我连洗衣烧饭都不会。”老吴说:“你晓得,我今天不是代表个人,而是组织,对组织必须要忠诚,欺骗组织就是无产阶级革命的敌人、人民的敌人。你能保证你说的都是实话吗?”父亲说:“我保证。如果我有说一句假话让天打我、雷劈我!”老吴说:“如果你说假话,不是天打,也不是雷劈,而是革命专政109你,把你打成‘黑五类’,让你做牛鬼蛇神,做不了人。”父亲说:“我可以向革命组织保证,我绝对没有说假话。”老吴点了一支烟说:“那么好,你自己刚才也说过,你们进城时是端午节前后,天很热,可你回到村里时是什么时候?据我们了解是中秋节后,天已经凉快下来,这么长时间你在哪里?在干什么?我再提醒你,必须说实话。”父亲好像是笑了一下:“这有什么不好说的,我在城里,开始几天在讨饭,后来在一个理发店做事。我当时是从山上砍柴回来被他们拉走的,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,怎么回家?路上要走几天呢。所以我先在城里讨饭,想等攒好几天的饭再上路,否则要饿死的,当时乡下看不到人。然后有一天就讨到那家理发店,师傅是个灵桥人,他看我可怜,把我留在店里做事,打扫卫生,去江里拎水,给客人洗头,后来也教我手艺。但没教几天,师傅出事了,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,反正一天晚上他头破血流地回到店里,急急忙忙地带了些东西就走了,走之前交给我几块钱,让我在店里等三天,等不到他回来我也走。我等了三天不见他回来,又等了三天还是不见。想再等,房东来催讨房租钱,我只有几块钱,不想给他,就逃走了,然后就回来了,走了三天。”老吴说:“以后你见过他吗?”父亲说:“你是说我师傅吗?没有,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。”老吴说:“人死无对证,你不是在说故事吧?”父亲说:“我对天发誓,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,只要有一句假话你就专政我。”老吴说:“不是我专政你,是组织,是人民,是无产阶级革命。”父亲说:“反正不管是谁,人在做,天在看,我没有说假话,说假话就专政我。”老吴说:“好,今天我代表组织就问到这里,现在你先出去一会儿,待会儿我再叫你。”父亲说:“你有事问我别问他,他不会说我好话的。”其实父亲出去后,老吴没有问关金什么话,只是检查了他做的记录。